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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离魂


钟雪茹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子酸疼得厉害,像是挨了人四五闷棍,从脊柱直到尾椎,都如同针刺一般锥心。她努力地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让她一时难以适应。她记得自己从塔上摔下去的时候还是黄昏,这会儿都已经朗朗白日,难不成她昏睡了整整一宿?

        “醒了,醒了!公主醒了!”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欢呼。

        公主?什么公主?这群不省心的小丫头,平日里私底下打趣她一声“武公主”倒也罢了,这么放肆地叫着,也不怕被父亲听了去。倘若让父亲知晓她以公主自居,亵渎了皇室,可少不了一顿家法。

        钟雪茹挣扎着起身,想要叫人来,可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睁大眼睛,这床榻华贵非常,帘子上悬着足足十条鎏金流苏,两端是镂空金铃,因着她挣扎的晃动发出了清脆的鸣声,似黄鹂般好听。身上盖着的软被是紫色云纹,还绣了朵艳丽的牡丹。

        她心里一惊,这紫色可是皇家色,用了是要砍头的。

        不,等等。

        她抬起手仔细端详,她的手怎么小了一圈?皮肤细腻柔白,指尖也没有她练剑时留下的茧子,指骨分明又纤细,她捏了捏指腹,都快掐不出一丝肉来,她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了?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等不及那些跑去了外间的丫头回来,钟雪茹撑着床沿翻身下了床,一路扶着床架、桌凳,踉踉跄跄地挪到了妆镜台跟前。然后她死死地盯着铜镜里的自己,险些被那张脸吓昏过去。

        这根本不是她自己!

        “公主!天呐公主,您怎么能下床呢!”从外间来的丫头被趴在妆台前的钟雪茹吓了一跳,哭丧着脸扑了过来,“快躺回休息,公主的身子要是出了岔子,奴婢可担当不起啊!”

        钟雪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愣是被丫头给拖上了床重新躺好。被这么一折腾,她觉得自己的骨架子都快要散了。躺在塌上,她吸了口气,却觉得呼吸不畅,她屏息片刻,顿觉这副身子差劲到随时都能去见阎王。

        所以她现在到底是谁?

        钟雪茹皱着眉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丫头,只觉得她的哭闹声实在恼人,她听得有些烦,便出声道:“你是谁?”

        小丫头果然停了啼哭,吸了吸鼻子,诧异地看着她:“公主不记得我了吗?”

        别说这小丫头了,钟雪茹连自己是个什么公主都不知道。

        她耐着性子,又问:“那我是谁?这又是哪儿?”

        小丫头呆呆地看着她,仿佛见了鬼神一般倒退了几步,又匆匆跑了出去,嘴里还只叫道:“不好了,公主她烧糊涂了!”

        钟雪茹只觉得头疼,这些人会叫会闹,怎么就不会先给她解答一下问题呢?

        在塌上熬了一会儿,钟雪茹可算是等到人来了,刚刚跑出去的小丫头带了一群人回来。小丫头先跑到她的床边,将帘子放了下来。钟雪茹哪里耐得住,悄悄掀了帘子一角朝外看去,被簇拥在其中的人钟雪茹偏偏还认识,是朝廷的杨御医,去年母亲抱恙,父亲特地去请的杨御医来给母亲看诊,那日钟雪茹恰恰陪在母亲身边,与杨御医有过一面之缘。

        见着了认识的人,钟雪茹这才放了心,好歹现在还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朝代和地界,至少解决了她心里的一个问题。

        因着是女儿身,杨御医不便靠近诊脉,只能悬线在她腕上,与她隔了极远。

        诊了会儿脉,她听见杨御医说道:“怀兴公主身体已无大恙,再喝几贴药,身体便能复原了。公主脉象平滑有力,已是比从前好了不少。”

        “可是公主刚刚谁都不认得了,还问她自己是谁。”说话的声音是刚刚那个小丫头。

        “这……”杨御医犹豫了一下,他行医多年,这脉象是骗不得人的,“许是高烧才退,人还浑噩着。等喝了药,再睡一宿,定是能想起来的。”

        “有劳杨御医了。”这次说话的是个男人。

        钟雪茹现在确实如杨御医说的那般,脑子里一团浆糊,但她还是从这几人的三言两语中抓到了重要信息。她这副身子是怀兴公主,当朝的九公主,良妃所出,生来病弱,刚出生时就断言说活不得多少年,靠汤药续着,硬是蹉跎到了十四岁。钟雪茹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醒来时浑身痛得厉害,换了这病秧子的身体,怎么可能舒坦。

        但她还是不明白,她从塔上摔下,怎么就在怀兴公主的身体里苏醒了呢?如果这就是话本上写的离魂附身,那么她真正的身体又如何了?

        该不会她“钟雪茹”时运如此不济,从塔上摔下,直接摔死了,魂魄离体无所依,莫名其妙地附在了怀兴公主的身上。钟雪茹想到这里就背脊发凉,她可不要下辈子都借着别人的身体活着,如今当务之急是确认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对。

        她心里一急,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下了床。可怀兴公主的身子确实虚弱,她起得猛了些,脑袋竟然晕了晕,一脑门子砸在了床柱上。

        疼得她眼冒金星。

        一声巨响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个男人飞速地走过来扶住了她的身子,关切道:“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多休息。”

        钟雪茹懵了懵,不敢说话,她哪里认得这个人是谁,万一叫错了岂不难堪。

        先前的小丫头也跟了过来,小声说道:“五皇子,我来照顾公主吧。”

        碍于男女大防,即便是兄妹也不该太过亲昵,五皇子还是放了手,把钟雪茹交给了那个小丫头。钟雪茹这下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个人是九公主同母所出的皇兄,皇帝的五子。钟雪茹盯着五皇子的脸看,只觉得传闻不假,良妃育有一儿一女,这双儿女的相貌却仿佛交错了一般,怀兴公主相貌平平,五皇子却男生女相,模样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可惜在帝王家,这幅样貌并不是一件幸事。

        觉察到钟雪茹灼灼的目光,五皇子只当是她身子又有哪里不舒服,忙问道:“可还有哪里不妥的?”

        钟雪茹真想告诉他,哪哪儿都不妥。可方才御医都说了她人还浑噩,无论她现在说什么,恐怕他们都只当她在说胡话,非得硬把她塞回衾被里睡上一天。休息倒是不打紧,她身上无力,虽然不太清楚公主原本的身子羸弱到何种地步,但多躺一会儿总能恢复些力气。

        她虽然担心自己的原身身体,但再能自如行动之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父亲总是教导她,行军最讲究兵法,胡乱作为的都是莽夫,她也不想当个莽夫。

        她乖乖地被小丫头按回去,小丫头轻轻给她盖上被子,她犹豫了一下,脱口问道:“你……”

        “我是翠烟啊,公主。”小丫头急坏了,差点又要哭。

        钟雪茹实在是头疼,翠烟再哭一回她的脑袋都要炸开了,连忙接话:“翠烟,我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翠烟看起来真要再哭两嗓子,好在五皇子及时出声制止了她:“行了,你们在屋里也闹腾,吵着公主休息,都去外间候着吧。”言罢,他俯身揉了揉钟雪茹的脑袋,温柔替她掖了掖被子。

        钟雪茹眨眨眼,五皇子近在眼前的那张脸实在是太过美丽,只可惜长在了男儿身上。

        伺候的宫女们都跟着五皇子一道去了外间,内室里终于安静下来,钟雪茹还有些不适应。她等了好一会儿,确定了不会有人进来,才轻轻掀起被子,慢慢坐起了身。有了刚刚的前车之鉴,她这次起得很缓和,把动作放慢了许多拍,饶是如此,她坐起的时候眼前还是黑了一瞬。

        她有些绝望地想,这副身子跟吊着最后一口气似的,她真怕自己还没搞明白情况,就与世长辞了。

        她低了头,仔细地观察起这副身子,怀兴公主今年刚年满十四,比自己小了足足三岁,因着身体的缘故,比同龄人瘦小一些。她捏了捏胳膊,和手一样捏不出二两肉来,真不知道她是吃什么长大的,难不成宫里的伙食还要比她都督府的差了。

        钟雪茹瞥了一眼放在塌边小桌上的清粥,看着就寡淡无味,怀兴公主成天靠这米汤为生,难怪身体差劲成这样。她盯着清粥瞧了片刻,肚子竟有些饿了。回忆起昏迷之前母亲还叫厨子给她准备了最爱吃的牛肉条,不由地悲从心来。

        她心理斗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饥饿感占据了上风,她下床坐到桌边,三两口就喝光了清粥,桌上留了块丝帕,她擦拭完面颊和手,又重新躺回到床上。苏醒之前睡了那么久,现在她又满怀心事,肯定是睡不着了。

        钟雪茹现在只想找人打听打听自己原身的情况,若是真的像话本上说的离魂附体,那么只要她还没去地下见阎王爷,就有回去自己身体里的可能。万一父母亲错手把自己的原身给埋了,她岂不是要顶着怀兴公主的身体过一辈子。

        想起这副身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钟雪茹就觉得未来一片灰暗。

        可还有一个问题,她现在站着公主的身体,那公主去了哪儿?总不会是公主病死了,她这是借尸还魂吧。那若是她有机会回去,公主真的死绝,五皇子他们岂不是会伤心死?

        不对,她现在都自身难保,为什么还要替公主考虑。

        打听钟家的事势在必行,可得用什么法子才不会让人生疑呢?怀兴公主因为身体的缘故,一直养在深宫里,想来是根本不会知晓朝中官员几何,又姓甚名谁。皇家之人最是多疑,久病多年的公主忽然提到一位素未谋面的官场中人,谁知皇帝会不会多想。钟雪茹当然不敢拿整个钟家作赌,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毕竟她没办法解释“公主”打听都督府的理由。

        她努力回想起家中两位长兄的闲话,都督府上批了国子监的名额,钟家长子尚武,二公子从文,入了国子监读书,常听宗室外戚谈及宫闱秘事。良妃正当圣宠,皇帝对五皇子与九公主更是溺爱非常,为了这病弱的公主,外邦进宫的名贵药材都不进国库,直接往九公主那儿送。前些年九公主身子好了些,想去皇家别苑赏梅,皇帝更是谴了禁卫军一路护送,可见其珍重。

        若是能想办法求得皇帝恩典,容许公主京中走动,也许可以找到办法亲眼去都督府上瞧上一瞧。

        关键在于如何求。

        钟雪茹完全不了解皇室中人的脾性,好不容易遇见个五皇子,还没说得上几句话。让她仿着怀兴公主的模样大抵是不可行了,既然依然御医说她烧糊涂了,那么换了个性子也在情理之内。

        所以接下来,她只需要磨得五皇子带她去向皇帝求一道恩典,只要想办法出了宫,她总能寻到机会,哪怕是偷溜去都督府都成。

        想好了对策,钟雪茹心里的烦躁感总算是消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来自于对这副身子的无奈,久病之人躺得越久病得越厉害,成天就知道灌汤灌药,也不好好磨练这副身子,变了个躺在床上的药人,一旦药力过了,那不就得驾鹤西去。

        总归现在也睡不着,钟雪茹轻轻挪开桌凳,留出一片空地来。光是移开桌子她这胳膊腿的就开始隐隐作痛,真不晓得这公主过去十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心里不免对这位公主存了些同情。

        站在床前,她回忆着平日里练习的舞步,迈开了右腿。单腿支撑身子实在吃力,额上都已经沁出汗来。她强忍着疼痛,踮起脚尖,让身子转了一圈,这次换了左腿撑地。大概是渐渐习惯了双腿的痛感,比方才要好受了一些。她扶着床栏喘了一会儿,重复着刚刚的动作来了两遍,腿肚有些发麻,但力量感比她刚醒来之时足了许多,这是好事。

        依着过去练舞的习惯,钟雪茹又试了几个动作,她练得不急,这身体底子太差,过于急功只怕第二天她真的爬不下床了。

        她停了动作,坐在床边敲打着腿肚。一下又一下,节奏平稳,即是放松腿部,也同时练了练她的手臂。一整套练下来,她神清气爽,换了身子的剩下一半烦闷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她确定了,这副身子至少还有得救,她还不会死那么快。

        这就够了。

        身上汗津津得很是不舒服,她把桌凳放回原处,躺回到床上,装作虚弱的模样唤了唤屋外的翠烟。翠烟早早就听见了内室里的动静,只是五皇子和公主都有吩咐,她不敢随便闯入。翠烟见着桌上的清粥碗见了底,只怕那些窸窣声响当作钟雪茹起身喝粥的声音。

        她急急地跑到床边,关切问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钟雪茹拿捏着措辞,小心翼翼说道:“发了些汗,沐浴后再睡。”

        翠烟猛一拍脑门:“呀,我竟把这个给忘了,浴桶早就装了水,我去叫人再添些热的。”

        钟雪茹刚想说不必那么麻烦,温凉的水也不是不能洗。但想了想她现在是病弱的怀兴,就怕寒气入体,还是不折腾她了。

        “好。”

        “公主稍等,奴婢这就唤白石姐姐来一同伺候公主沐浴。”

        不等钟雪茹答话,翠烟又急匆匆地跑走了,这慌张的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能当公主跟前的宫女的。

        只是一想到接下来还要被人服侍着沐浴,钟雪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但是算了,反正也不是她的身体,就让别人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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