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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长泽霍氏(八)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老子·第三十六篇》

八月初一时,苍舒离领一队卫兵,度了万水千山,终于到了长泽。

废了好一番周折方才踏上长泽台,迈入北辰殿时,看着满目清雅中正掰着一只鸽子腿儿的宸极帝姬,看着那张毫无遮挡的绝色容颜,苍舒离心里还是颇复杂的。

“参见殿下。”

他近前一拜,前头女子却是半晌无声,只等其看完手中刚解下来的飞鸽传书,才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了声:“来了。”

就那一眼,苍舒离却清楚的意识到,她心里很不痛快。

心尖哆嗦了一下,他小心的探问道:“殿下似乎……心情不大好?”

伊祁箬换了个姿势,手臂拄在扶手上,目光清澹的打在前头人的身上,轻道了声:“看到你了,能好得了么?”

苍舒离瞬时目瞪口呆的望着她。

瞧他这较真儿又委屈的样子,伊祁箬摇头轻笑了一声,低声道:“真不识逗。”

苍舒离这才大舒了口气。

她又道:“来了就好好住下罢,就住天府榭。长泽钟灵毓秀,不是不朽能比的,你正好趁着这段时间,修身养性也好。”说着,扬声向外头唤了一声:“……夏花。”

极是明艳俏丽的粉衣婢女应声入内,行了礼,“婢子在。”

伊祁箬点点头,吩咐道:“之后这阵子你就跟着离公子在天府榭,随侍左右。”

夏花欠身应道:“喏。”

“先下去罢。”

夏花闻声退下后,伊祁箬便随手拿起了扣在一边的《老子》,若无其事的看了起来。

苍舒离免不了又吃了一惊。

本以为自己远道而来,有的是大事小情是需要上禀的,而朝中如今的情势,帝姬纵然不急,也该多问上两句才符合常理。可没想到,眼前这个,分明就是个没事儿人。

“帝姬,您还真是……”他站在原地,拨楞着佩剑,半天没想出一个准确又没大不敬的词儿,索性也不往下说了,直接问道:“朝中之事,您就一点不担心吗?”

她看了他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回书上,语气里很有些事不关己的味道,只道:“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这权柄被卸也不是毫无征兆之事,再者,苍舒起复位大司马,亦是早晚的事,又不是我担心就将事情都能担心完好的。”

他无语的一瞪眼,脱口问道:“那您就破罐子破摔了?”

宸极帝姬抬头震慑了他一眼。

苍舒离很没骨气的缩了下脖子。

她不咸不淡的翻了他一眼,“我这叫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着,袖手将书册一掷,往后椅背上靠了靠,稍显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苍舒离很是酝酿了一番说辞。

他正经拜了一拜,道:“恕臣不敬,您难道看不出来,王现在是要夺您权位,您不说回京主持诸事,反击相向,怎么还有心思偏安于长泽一隅,终日不闻窗外事呢?”

说出来,还是很有些大不敬的。

伊祁箬微眯了眯眼,盯着他重复了一句:“终日不闻窗外事?”

苍舒离微有些汗颜,道:“微臣或许有些夸张,可您……”

伊祁箬看了他半天,叹了口气。

“你呀,什么时候能摒弃性子里的毛躁,什么时候才能真让我放心。”说话,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将目光远投出去,缓缓道:“你自小通习兵书,可还记得《三十六策》第十六策,讲的是什么?”

“……欲擒故纵?”瞬间的开悟后,他却还是不解,“可您再这么下去,就要满盘皆输了!您总不会真想着光凭长泽六千兵将,就能对抗大梁百万雄师吧?您也不想想,所谓六千精兵的神话,充其量也只是个传说罢了,真要是那么厉害,别的不说,当年梁夜大战时,怎么不见长泽军一马当先,斩平九州呢?”

是啊,为什么呢?

伊祁箬思绪一晃,转身看向他。

“外患之内,尚有内忧,你说,这泱泱大国,更忌讳的是内忧,还是外患呢?”

苍舒离想了想,不禁蹙起了眉,答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自然,该当是内忧。”

“这就是了。”她点了下头,回身缓踱了两步,继续道:“大夜终究是外患。即便数年后到底打不赢,还会有其他方法平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长泽军,便是本宫手中最后一张王牌,你说说,当年我有何理由,要出动这六千精兵呢?”

“那您现在……难不成真要同王兵戎相见吗?”

看他眉间那一片虑色,她淡笑了一声,低声道了句:“你倒是个怕打仗的武夫。”

没想到,这回他倒是反问的利索:“您不怕么?”

“怕呀,是以,若能不打,我自然是不愿动手的。而长泽军这把利器,也只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出鞘。”说着,她一偏头,却正瞧见他那一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样子,不由笑了一声,问道:“这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苍舒离看着她的眼睛,答道:“长泽军,不止是您的利器,亦是您最后的保命王牌。”

她淡淡一笑,“孺子可教也。”

晌午时候,苍舒离远道而来,还在调整作息浅眠着,伊祁箬便到天枢阁去与姬格一道用膳,进门一瞧,却又只有秋叶一人侍候,“怎么又不见落涧?”

见她来了,他搁下手中书卷,笑道:“这些日子,最高兴的便要数他了。没白天没黑夜的委在纵横洲里看长泽那万卷藏书,若是可能,真是想连觉都不睡了的架势。”

她垂眸一笑,怅然道:“南拂晓,北长泽,他生于拂晓,自然是比旁人更要对长泽多几分好奇的。”

“这话,倒像是感同身受之语?”

伊祁箬没有反驳,眸间依稀盛着回忆,她道:“小时候总听绥姐提起拂晓,我一向多有向往是真,偏偏那时候料不到如今,会走到这一步。”

他静静的看着她,不欲再行此话,启口转了话锋,问道:“对了,墨曜那头可有消息?”

一时间两人入座,伊祁箬方才起箸,闻听此语,却又将筷箸搁置下了,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愁绪,“早上收到的飞鸽传书,第二株前尘花,又废了。”

姬格却不意外。

若是有好消息,她又岂会这般平静?说不准,早就大赦天下,恩及九州了。

他淡淡一笑,亲手为她盛了一碗汤,道:“这么多年,失望还不够吗,怎么这次却这么焦躁了起来?”

她略略有些急了,“你知道的,往后一段时间,我……”

“我不是还在么?”他一句话反制回去,瞬息叫她没了声响。

是呢,他还在,论起来,此事上,自己所能做的,远远不及他多,其实,左不过是放不下这颗心,生怕尧儿真在自己无法顾全的这段日子里,出了什么事。

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他嘴角淡淡一弯,问道:“年初我在命驾峰羁留多时,你可知为何?”

她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难不成我还能当你是旁人一般,安个眼线日日报禀行迹么?”

“你也不问我。”

她却道:“你想说就说了,不说的,自然是我不必知道的。”

说罢,她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莫名的,两人便相视一笑。

只是她的笑里,多少染着些苦涩与无奈。

在她的不安里,他道:“白首根。”

伊祁箬赫然一惊,猛然站起身来,险些翻了桌案。

“白首根……?”

他点点头。

“我以心头血与眼中泪在命驾峰顶培育了三年,总算皇天不负。”他笑了笑,接着道:“只要再有两年,就可以彻底长成入药了。”

伊祁箬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等大喜了。

只是大喜之后,却又生大优。

“可是……”

他看着她,点了下头,示意她说下去。

“有了白首根固然好,可是世子,倘若问题不出在小九在药中用以替代白首根的那十味药材……怎么办?”

姬格没有说话,只是仍旧看着她。

“一株白首根,便要你培育三年方可之其是否能长成,这整个培育期,又需五年之久,若是这一株也如这两株前尘花一般尽废了,那尧儿……他哪里还有七年的时间再去等下一株?更何况,下一株,也未必只需要五年……”

淡淡饮了一口茶,他搁了茶盏,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就是怕太早告诉你,若是培不出白首根,便只会让你着急难过。”

“什么事?”

他说:“若得白首根,可不入药。”

伊祁箬一时乱了神色,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意思?……不入药?”

“其实,我让小九因循古法所配之解药,并非无夜之毒正统的解药。”

在她惊疑的神色里,他安慰一笑,继续道:“你知道,无夜,是一杯酒——更是夜国皇室世代秘传,越氏独门之毒。”

她点点头,仍是不明白他话中之意。

他继续解释道:“它的解药,原本也该是一杯酒。只是因为白首根旷世难得,是以最初,我才走了另一条路,想同小九以其他几种药性可做代替的药材做以转圜,经他多年钻研,也发现,只要用对了顺序,此路便也可行。只是眼下,又不一样了。”顿了顿,他继续道:“还有最后一株前尘花,我临行之前已告诉过小九,若是前两株都废了,那这最后一株便给我留下。只要酿出了那杯酒,再配以白首根服食,无夜可解。”

这个消息,她听在耳里,留在心里,仿佛竟激起了旷世的欢喜。

她急切切的问:“那究竟……那杯酒是什么?该如何酿?”

在她的殷切里,他安定平静,道:“你喝过,该如何酿,你知道的。”

她倏然一怔。

片刻,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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