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巫猎的记忆

　　迈克尔·阿克图勒斯皱着眉头，看着眼前长桌上摆着的那个石质小盆。

　　在这间同样固化了“空间放大”魔法效果的马车车厢中，只有那个小盆和里面浅浅的一汪透明液体在感知中显得如此的巨大，仿佛未被压缩。

　　那是因为那些其貌不扬的液体，是由人类各种情绪与记忆混合而成的产物，是一些少见而诡异的魔法的最佳施法材料。

　　他将沉凝的目光投向那个盆状的“回溯之门”，看着里面的液体失去透明的特性，如水银般流动，然后缓缓组成了一幅幅画面。

　　画面随着液体的流动不断地变化着内容，这些都是从那个被他们在伏击中抓获、催眠的巫猎“九号”脑海中提取出来的记忆碎片。

　　遗憾的是，似乎是某些操作触动了他脑海中教廷设下的禁制，巫师们并没有收获非常多的有用的信息，在那个巫猎被由内而外产生的暗红火焰活活烧成灰烬之前，巫师们只能抢出为数不多的，给九号留下深刻印象的记忆，去除掉大片无意义的混乱与空白，便只剩下了这么几片。

　　迈克尔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做出一个施法手势，让画面缓缓固定，然后，他蔓延出灵性，让自己的意识与那段记忆开始交融。

　　只有在“回溯之门”的保护下，迈克尔才敢直接将自己的意识与一位超凡者的记忆相连。因为这种记忆多半都附带着强烈的个人意识印记，如果“闯入者”没有做好相应的防护，就很容易受到意识印记的影响，出现“认知失调”、“行为反常”的病症，甚至内心深处诞生一个与那个印记更加相似的另外的“我”，从此成为精神分裂者的一员。

　　很快，迈克尔眼前一花，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一座低矮的石屋中“醒来”。

　　他看着潮湿逼仄、遍布着青苔的屋顶下摆放着一张破旧的矮床，上面拥挤、蜷缩着四五个瘦削枯槁的人影，从中年到少年都有。

　　只打量了一眼，他就从“魔能视野”的反馈大致判断出了他们的状态，清一色的代表着身体不健康的棕黄色与犹豫、悲伤和恐惧等负面情感状态的惨白色。

　　悲惨的人们啊……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句。

　　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巫师家族，因为自己亲近所谓“低敏者”的“古怪癖好”而饱受排斥的迈克尔有时很能与他人的痛苦产生共鸣。

　　忽然，矮床边缘的一个瘦小人影忽然动弹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迈克尔脸色一肃，差点就要后退一步，借助魔法融入阴影，隐藏好自身的存在，但他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他人的记忆碎片中，记忆中活跃的一切，都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只有残留的情绪、印记会进行被动而隐秘的影响。

　　他于是主动上前几步，走到床前，看清楚了那个即使在梦中，也睡得很不安稳的年轻人。

　　他的眼角沾染着泪痕，眼眶、脸颊都有深深的凹陷，四肢枯瘦如同柴秆，且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伤痕。

　　而最扎眼的，是他颈间环绕着的一个铁黑色的，刻画着诸多的神秘花纹的颈环。

　　作为出身古老家族，接受过令他反感的传统教育的巫师，迈克尔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用来表明奴隶身份，方便他的巫师主人对他进行控制与“管教”的项圈。戴上了它，奴隶的生杀予夺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

　　迈克尔的神色一黯，他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同情他们，因为他再怎么异类，也是系统性压迫他们的巫师阶层的一员。

　　虽然随着时代的进步、社会风气的改变，巫师豢养奴隶的情形已经减少了许多，但由于传统的惯性的存在，联合会也没有多对坚持豢养奴隶的巫师进行过多的干预，也更谈不上什么保护奴隶权益啥的了。

　　在巫师光鲜亮丽的小屋、庭院后面，那些他人看不见的阴暗的角落里，奴隶的生活是无比悲惨的。

　　他们仅被提供极其有限的供养，却承担了大量繁重的劳作，迈克尔知道，有些坚持着所谓“传统”，且不怎么讲究的巫师甚至将他们作为免费的魔法实验材料……这里面有不少“事例”都成了圣血教廷在宣扬巫师的罪恶与血腥行径的最佳材料。

　　这应该就是那个巫猎的过去，曾经被某位巫师所奴役、虐待的奴隶。

　　迈克尔·阿克图勒斯叹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那个不过十几岁，和自己的小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在他那带着泪痕的眼角、面黄肌瘦的面容上，迈克尔看不出一丝一毫那个狂热而冷酷、手上沾染了不少巫师的鲜血的巫猎的影子。

　　“尤莉……尤莉，不……不要！”年轻人忽然翻了个身，喉间流露出一句哭腔。

　　迈克尔听到动静，思考了一会，然后捏了捏额角，再度向前一步。一股莫名的波动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包裹住他自身，也蔓延到睡梦中的年轻人的身上。

　　下一瞬间，迈克尔便迈入了身边年轻人的梦境之中。

　　在“梦境行走”中保持着清醒的迈克尔用自己的灵性做了一定引导，很快便让充斥着各种痛苦、恐惧意象，显得无比混乱的梦境呈现出年轻人刚才所梦见的内容。

　　还是在这座低矮的石屋中，脸上残余更多稚嫩的奴隶不甘地看着一个颈间同样戴着颈环的少女被一个凶神恶煞、面目模糊的巫师学徒拖了出去，他咆哮着想要冲上去阻拦，却被一股魔法击中，弹飞摔倒在泥地中。

　　他哭喊着，嘶吼着，直到彻底昏死了过去。

　　几天后，年轻的奴隶在清理庭院外的垃圾堆时，发现了少女残缺的、变了形的、已经开始腐烂了的尸体。

　　迈克尔已经从梦境中残留着的强烈感情印记中解读出来，少女的名字叫尤莉，是他相依为命的妹妹，死在了十四岁。

　　只比贾思敏·阿克图勒斯大一岁。

　　梦境到此就以破碎，记忆片段也走到了尽头，床上的少年重复起之前的动作，而中阶巫师迈克尔·阿克图勒斯则静静地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良久，他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尖顶巫师帽，却只摸了个空。仔细理了理只剩下一圈的墨绿色短发，他叹了一口气，退出了这段记忆。

　　重视家庭、珍视亲情的迈克尔心情有些沉重，他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那位前奴隶会成为猎杀巫师的巫猎，那是一个曾经被伤害过的个体，对一个群体的报复。

　　即使身份地位都与他对立，迈克尔也很是理解他的选择，只是他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在巫猎队伍中，在圣血教廷的旗帜之下，还有多少，是和这个奴隶一样，被巫师深深伤害过的绝望的人呢？

　　联合会与巫师之所以会一溃千里，这或许就是原因之一吧……

　　无数人的怒火，在获得力量的支持后，确实能颠覆整个旧时代。

　　迈克尔·阿克图勒斯定了定神，确认门窗已经关好，他开始观看起下一段记忆。

　　一进入第二段记忆，他便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张扬的情感，和一种淡淡的排斥。

　　迈克尔很快意识到那种排斥作用于他本身，源头似乎是因为他的外观……披着垂到鞋面的暗色长袍，戴着尖顶巫师帽，这是一位进入了严谨实验状态的巫师的标准着装。

　　当然了，作为年纪不算太大，受古板传统影响比较小的中坚一代巫师，迈克尔平时也更倾向于穿着年轻化的服饰，比如方便的工装服饰。

　　当然了，艾辛根斯坦等魔法学校里又呈现不同的风气，年轻的巫师学徒们则喜欢追求大都市的潮流，晚礼服与装饰长裙都被违规地穿进了实验室。

　　他打了一个响指，让身上的衣服切换成了与记忆片段中出现的那个年轻人相似的黑色劲装，由于是在虚幻的记忆中，不需要考虑合理性，这样的操作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完成。

　　这段记忆中残留的情绪在排斥所有巫师……

　　排斥的感觉瞬间消失，迈克尔很快看清楚了那道浴血的人影。

　　那依然是那个曾经是奴隶的年轻人，但他此刻强壮、自信，与此前那恐惧、畏缩、骨瘦如柴的奴隶判若两人。

　　他的脸上与眼中写满了喜悦与疯狂，那是一种发泄之后才会出现的感觉。

　　他的身前躺着一具残破扭曲的尸体，少女的尸体。

　　她的一头金色长发已被鲜血染成了亚麻色，那同样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绝望，无神的双眼空洞地睁着。从她破碎的外袍上，可以隐约看出伊斯凡纳魔法学校的校徽纹饰。

　　年轻的巫猎将长剑从尸体上拔出，抬手抹了一把额前沾染的血污。蕴含着太多情绪的泪水缓缓滑落，在巫猎的脸上留下两道污迹，他仰头发出刺耳的、肆虐的狂笑。

　　迈克尔面无表情地退出了记忆，他闭着眼睛，沉思了许久，才重新进入第三段，也是最后一段记忆。

　　那是在一座简朴的教堂之中，在“血，火，光芒”的圣徽之下，年轻巫猎与几位身着同样斗篷、轻甲的同伴半跪着，看着圣殿中心的传送神术阵缓缓亮起，一道纯黑风衣、黑发红瞳的年轻人从中走出，将宛若实质的压迫感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头上。

　　“我是迪亚斯，你们应该听过我的名字，此后你们就是我带队的巫猎小队的队员了。”携着高阶强者威势的他环顾一周，用他那习惯性的轻佻语气开口说道。

　　他微指着身前的三人，闭目感应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已经听过主教的介绍了，之后，你是‘六号’，副队长，你是‘九号’，突击手，你是‘十三号’，负责侦察。”

　　而他身后的神术阵再次亮起，从中走下了一位轻甲染血，腰胯箭袋，背上背着夸张的大弓、复合镰，手中抱着一顶暗色、印着圣血徽记的钢盔。

　　她的黑色短发随意地披散着，同色的眸子里有着不加掩饰的疯狂。

　　“这是‘七号’，负责追踪。”

　　随着迪亚斯的话语落下，黑发女子空着的右手一扬，团团血色的火焰便在她的掌心中出现，火焰中翻滚着一滴滴血珠，如果不是无形屏障的阻碍，那些火焰仿佛马上就要脱离她的掌心，飞射向不同的方向。

　　“她可以用秘术追踪她击伤过的敌人，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任务，就是追击、猎杀艾辛根斯坦高级魔法学校的漏网之鱼，我们刚刚设伏，将他们的队伍打散。”

　　画面到此定格，然后重新开始，记忆碎片已到尽头。

　　迈克尔无言地退出了回忆，让自己的意识借由“回溯之门”回归身体。他定定地站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在脑海中高速回忆、分析着那几段记忆的内容。

　　前两段都是那个巫猎人生中刻骨铭心的记忆，最后一段是短期内印象最深的记忆，都有能留存下来的可能性，目前不存在被引导的痕迹……

　　他因为少年时期的遭遇而对巫师产生了深深的怨恨，并在获得力量后展开了报复……前两段应该就是关于这个转变的重要时间点的记忆。

　　最后一段记忆里，出现的那个黑发红瞳的年轻人，应该就是死在威廉同学哈蒙妮·威尔逊手中的“猩红雷翼”；另外半跪于地，显得地位较低的两个人“六号”与“十三号”应该对应着那个“狼人”血脉和“阴影”血脉，死在了“元素乐园”的战斗中。

　　而那个最后出现、掌握了很奇特，但有点眼熟的“追踪技巧”的女性巫猎，未在战斗中出现，我没见过，也没听威廉说过……得好好问问了。

　　等会让所有人都来看看这些记忆吧，他们到了应该面对这些真实的时候了……迈克尔在心中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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