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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星曜北极(二)


在兰台耽搁了几个时辰后,将夜时宸极帝姬与永绶王一道出宫,路上,谈论起奈落塔里关着的那人,不免又惹得重华一阵话说。

“你做这么个局,费了两年的心力,只为了将他背后的水试出来,到今天,你要的没个下落,我要的你也不让我取,我真不知道最后赢的到底是我们还是他越千辰!”

擎空门遥遥在望,提起这两年功夫换来的如今这个结果,重华心中的不悦随着语气表露无遗,可身边的伊祁箬听罢,却是不以为然。

诚然,时至今日,她一心所为的《太平策》依旧不见下落,而越千辰的性命,一时之间也难取之,可这两年之局所得到的成果,亦是不容忽视的。

“你敢说我这番试探没有必要?”她偏头朝重华问道,随即眼见重华眼中神色一顿,她便勾了勾唇,目光远投,意味深长道:“至少现如今,他除了这条命,什么都没了。”

他背后的那些人,即便不能尽数除去,但如今至少也已经从暗处翻到了明处,日后再有什么作为,也都是一目了然的了。

“我就怕不止这条命,”重华却仍旧忧心不减,暗自沉思片刻后,意有所指道:“你还要给他些别的什么。”

腰间交叠轻叩的手指兀然一顿,伊祁箬心知他指的是什么,也知道此事终究是要拿出来谈的,是以眼下微微沉吟半晌,启口却也不遮掩,只是微微有些感慨道:“在他把无夜给连悠然之前,我真的觉得,若是他不姓越,就真的坐了这个位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此言一出,重华的脸色当即便深冷了下来。待她转头看去时,赫然已盖上了一层厚重的冰霜。

阴森厚重的语气,他问:“你动心了?”

这四个字,着实让她想了想,只是怎么回答,似乎都不尽如人意。

动心?呵,终究,她心头低声一笑,与其说是动心,不如,换上一个字来得贴切。

“你放心,我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这颗心,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冻上了。”径自喟然般摇了摇头,她略显慨叹道:“只是,论当世俊才,区区之数里,他算一个,真要坐这位置,也是无愧的。”

——也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可那凤眸里泛着深沉之光,对她的话,重华却难以尽信。

那头,伊祁箬想起那日浮光殿上做戏时他的一句话,忽然轻笑着看向他,道:“你早知道我跟他中间有本烂账,不该到今日还没有这个觉悟。”

——即便有这些算计在,即便应了这一局,你也早该明白,只要我要的东西一日未到我的手中,宸极帝婿的位置,他想要,我就会给他。

重华听罢,忿忿的白了她一眼,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立着擎空门不过几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沉沉开口,却是问道:“世子呢?”

随着他这一句话,伊祁箬兀然握紧了腕间银环,出口的语气,却是极为平淡:“他知道。”

顿了顿,她有意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也不反对。”

对于这个答案,重华心底却似乎并不意外。

这些年,什么话都说了个遍,虽然不愿意承让,但在他心里,仿佛也早已经认了,这两个人不会有结果的事实。

只是千想万想,他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坐上宸极帝婿之位的人,会是越千辰。

多荒谬,多可笑,多可恶。

可是没办法。

她说了,那半阕《太平策》是她对舅父子返的承诺,他也相信,为了这个承诺,在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她也会做。

只因为,这个承诺,是给霍子返的。

其实,细细想来,他能容忍越千辰到这一步,说到底,也就是因为她与之承诺的那个人,是霍子返,普天之下,换了第二个人,他都不会让步到这般堪比奇耻大辱的境地。

擎空门下分别的时候,伊祁箬回身看去,这才发现重华映在自己身上那泓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意识的蹙蹙眉以示疑惑,那头重华回了回神,唇畔染着些无奈讽笑,低声道了一句:“我只是想知道,如若爵爷还在,他会不会想见你为那半阕虚无缥缈的《太平策》做出今日种种。”

伊祁箬一怔,继而轻笑出声,说道:“你这是在问,在我一人悲喜与天下太平之中,他会选择哪个。”

——说是这样说,可是对那答案,其实她并不清楚。

长泽子返,妙算无俦——可终其一生,举世又有谁知道,他算的究竟是什么?

说来元隽,便是连其授业恩师——天狼谷君,都看不清他的那颗心。

“说来好笑,”重华忽而低笑一声,怅然道:“长泽公谪世天人,可我却从未看清过,那人心中所愿,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叫她无言以对。

半晌,重华摇了摇头,似叹非叹,低吟了一声:“太平么……?”

真的是太平么?

还是说,他只是想要《太平策》而已。至于策太平之心——如若他有,那天下早已太平。

伊祁箬回到府中时,站在岔路口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奈落塔的方向。

眼皮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芒刺痛,越千辰睁开眼时,就看到远远的,那人正朝自己缓步走来,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上,一层层除去脸上的假面,等她站立到自己眼前时,入眼,恰是倾世容光。

他乏力的低低笑了一声。

“让我猜猜,你们兄妹放弃的是哪一个——”日渐虚弱的身体并未折尽他最后的锋芒,开口便是直戳心肺的追问,顿了顿,道出自己心里的答案:“伊祁觉?”

伊祁箬就站在他面前,平静的眼眸里毫无漪澜,沉默许久,直至吊足了他的胃口,方才听她淡然的启口,只道:“叫你失望了。”

越千辰眸眼一眯,还来不及深思她这副形容背后的意义时,便听她继续道:“哪一个,我都不打算放弃。”

这回,他眼里迸发出的光芒便添上了三分阴狠。

她转身缓缓踱了几步,边走边道:“无夜是天下第一奇毒不假,可同它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你以为我还只是仅止于望洋兴叹之地么?”

在她说话的同时,越千辰用仅存的气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道目光,细微审慎之下,他看不出她有一丝虚张声势的样子。

说起来,就凭上次见面时她的反应,此番,她也的确没有什么虚张声势的必要。

以此,心头自然而然的涌上了唯一的一种可能,他的目光更深了一层,再出口,都带着些难以置信与咬牙切齿的双重含义——

“你育出了白首根……”

——骆再一手中前尘花的数目他一清二楚,而且他也断定,任他骆再一医道如何圣明也罢,若想以前尘花之法配制出无夜的解药,非十年不能成其功,而若是那条路走不通,那么她如今这话背后的意思,就已经很是清楚了。

白首根,只有白首根,配上那杯酒,才是能解救无夜最准定的方法。

“不是我。”

半晌沉默后,她看着他,这样说。

越千辰微微一怔,却听她继续道:“而且准确来说,至今时今日,白首根尚未育出。”

她想,其实他应该明白,凭她,是不可能育出白首根的。

“……哈,”

瞬息的疑惑之后,思来想去,他尚存一丝清明的头脑终于了悟——也是,白首根,凭她,怎么可能育得出来?

圣人心头慈悲血,情人眼中不渝泪,这两样培育白首根的必须之物,她岂能满足?

天下间,谁能满足?

“绝艳侯……!”

当他道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头慨叹于自己的糊涂,除了那人,谁还能成就一株白首根?

只是慨叹过后,想到了另一件事,他望向她的眼神又添玩味,缓缓问道:“白首根……那东西比无夜更难得,我想任是这么多年,绝艳侯也只能培育出一株仅只罢?”

伊祁箬目光平静,淡淡道:“一株,足够了。”

“可这天下唯有这最后一株。”眸光一敛,他道:“而如今,中毒的,却有两个人。”

——不管另一个是伊祁尧还是伊祁觉,眼前的这个女子,都一定是其中之一,这样想来,待来日白首根得成,终究还是有一人要与夜幕无缘。

望着眼前不动声色的女子,他这样想着,忽然不住的缓缓摇头,道:“原来这一局算来算去,最要煎熬的,却是最不该受苦的那个了……呵,想到来日那人会因你而饱受折磨,你是什么感觉?”眼里的目光渐渐紧俏起来,一层一层的残忍汹涌而出,他觉得眼前的人越来越陌生,“当初饮下无夜时,你未必没有预料到这样二选一的局势,你究竟是什么人啊?自诩那样在乎着那个人,却还想也不想的把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到今天我才打从心底里承认,我是太小瞧你了!”

——真到了那一日,你想要姬格如何选呢?

这根本就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问题,无论那株白首根救的是谁的性命,左不过育出这解药的人,都要煎熬悲恸一辈子。他不明白,难道她就是这样对姬格好的吗?

他不知道的是,伊祁箬心里,从来都没想过要将自己身中无夜之事,告诉任何人。

而另一方面,她却也并不觉得自己真有这个本事,能瞒得过世子,是以在她走一步看一步的计划里,姬格既是最不需要刻意知会的人,亦是最不用刻意隐瞒的人。

“早在昭怀太子悔婚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料到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基于此,我也就从未想过这辈子,自己还有寿终正寝的机会。”她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心头隐隐作痛间,却也难得平静,“他是这天下间最了解我的人,这些,他都明白。”

这一刻,越千辰才深刻的感觉得在她与他之间,自己的无力。

“他明白……你也明白……不明白的,只有我罢了。”说着,他眼眸微低,兀自一笑后,又掀起眼皮看着她道:“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很想在你身上见到无夜之毒究竟能不能致人以死的真相。”

伊祁箬眸光不动,在他话音落地的下一瞬,便道:“你还有机会。”

越千辰怔了一怔。

她继续道:“说不定,你真的可以见到。”

“哦?”他挑了下眉,冷笑一声,道:“你不杀我?你哥哥不杀我?”

伊祁箬就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半晌的对视之后,他也便明白了。

“唔……”长长的一声叹,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道:“是为《太平策》吧?”

问出这话的同时,他再不想承认也好,自己心底终究还怀着一丝期待,期待她能给出一个不大一样的答案,哪怕只有丝毫出入也好。

可伊祁箬却只是平平静静的反问了一句:“不然呢?”

她话音落地,对面的人蓦然一阵长笑。

笑过之后,眼里透着无尽的冷光,他看着她问道:“你凭什么觉得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还会为了苟且偷生,而让你如愿?”

伊祁箬淡淡一笑,不假思索道:“你我都知道,你的性子远没有那么烈,不然我根本见不到活着的越千辰。”

遥记那时沏雪楼中,他说的那句,‘大夜越氏的人,自琉璃滩一役败北,为梁室大屠千阙之后,若有所存于世者,到今日,自是禽兽不如。’她便知道,面前的这个人,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复仇的念头。

更不提如今,只是一败而已。

可越千辰却只是看着她冷笑,半晌后,方才感叹了一句:“我该说你了解我呢……还是自以为是呢?”他阖眸长出一口气,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我也从未想过,我会被此生挚爱,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

随着他这句有意无意的话,伊祁箬不能否认,自己心头,确然跟着狠狠一震。

——此生挚爱。

这样的语境中,他说出了这四个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透着开天辟地以来最水到渠成的理所当然,落在她心头,再想忽视,都还是难逃重如泰山。

可是,正如她对重华所说的一样,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立场。

越千辰睁开眼睛,莫名的情绪肆意倾散,道:“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走到最后,我对你仅有的要求,就是一场面对面的真正较量,胜败磊落,全一场此生无憾,可你是怎么做的?兵不厌诈吗?你用这样的手段赢了我,只会让我到从心底里恨你、瞧不起你。当然了……这些,你都不会在乎。”

自嘲的一笑过后,他定定的望着她,一字一字道:“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对这条命,我也不再在乎。我就在地狱里等着,等着看你在这繁华世界中,如何受尽无夜之苦,等着你油尽灯枯后,过来陪我。”

时间如若定格。

沉默的过程中,两人始终对望着,可是彼此间,又都不知道想从对方眼里看出些什么。这样过了良久,伊祁箬终于动了一动,缓缓一摇头之后,她道:“我不会杀你的。”

越千辰还她一声冷笑。

她说:“为那半阕《太平策》,我不能杀你,但却不代表我不能杀你的人。”

近前一步,她放低了声音,缓缓道:“傅听涛、赵雷笙……还是,早已背离铅陵蘩,归你麾下的郦困?……唔,元类,这一个,重华可是最放不下呢。”

靠近他耳边,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在一瞬间急促而过的呼吸,随即,却听他冷笑一声,问道:“我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乎他们的命?”

退回几步之外,她淡淡一笑,道:“就凭你自诩与我不同。”说着,她抬头望了望头顶,缓缓道:“就凭……殿下在天上看着你,你这一生,什么都可能做得出来,唯一一件——你不会背离他对你的教导。”

话音落,两道凌厉锋芒的目光再一次交汇,彼此间,又是一场无声的博弈。

“哈,哈哈哈……”不知过了多久,他仰头一怔狂笑,顿歇之后,对她投去嘲讽的一笑,咬牙道:“《太平策》……太平——宸极帝姬,我真想看看,你能为着这两个你根本不在乎的字,做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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